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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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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密的雾气顺着水冬瓜树的树干往上蹿,缠住了我悬在半空的双脚,裹着裤腿爬上身,把衣服外层的热气一层一层揭走,身子僵的像一截干柴搁在树桠枝上。心脏输送给右手的热能,五指怎么也握不牢,刚送到手腕,便让手铐的不锈钢钢环给套取了大半。在这寒冷的夜里,手铐也怕冻僵了,它也想争抢体温。我拿左手去抚慰右手,匀给它一丝温度,让右手尽量好受些,感谢右手替左手承担了太多的苦。

应该熬到下半夜了吧?黑沉沉的天空筛下来一层一层雪米子,一粒接一粒歇在面孔上的汗毛上,体验雪化成冰水的快感。鼻尖抢先冷成摆设,这枚面部的地标对气温和气味最为敏感。双眼也感到压力,每眨一下,上眼皮要撑开两匹雪山。

我下到树下,扯根藤子勒紧囚服和裤腿,捂住贴身仅存的热气。

拿脚探到一小块平地,绕圈子跑,跑到天亮,这才发现这块小小的平地像是替我长的,它披着一层软绵绵的枯草,不但可以跑它,还可以坐它、躺它。

天刚刚亮开来,鸟儿们便叽叽喳喳吵过不停,它们正在为吃那份早餐争吵不歇。早起的鸟儿确实有虫吃,它们驮起锋利的喙,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把一只只蒙头大睡的虫子拈起来。我的肚子也咕咕咕的吵,肚子挑拨肠、胃向我抗议,“阿一,你已经冷落我们三餐啦!”确实,最后一餐是在看守所里吃的一个馒头、一碗稀饭,这点能量早就给苦累、惊悚、寒冷瓜分殆尽了。我比鸟儿还起的早,一夜不曾合过眼,但没有鸟儿的口福。哪里去找吃的呢?我首先念到那一小袋板栗、半把荞麦挂面和一筐杂菌子还搁在我们住的岩洞里,这本是我们仨一周的口粮。板栗让布袋子紧紧搂在怀里,白天向明火,晚上守火星灰,从青涩守来了香甜和面口。杂菌子以青杠菌、桦桤菌为主,枯朽的树桩上一摘一大把。烧半锅水,只管把菌子推进去,再搓一丝盐巴便清鲜的要命。很快,我又打消了这个冒失的念头,我不想在同一个岩洞连续两次把手交给手铐。两个月前的那个倒霉的雨天,我埋头在岩洞里弄晚饭。他们俩则在离岩洞不远的那棵驼着背的核桃树下,找寻核桃核,想做几挂手串。他们俩应该瞥见一弯人无声无息爬上来;他们俩应该嘘一声递给我一个暗号;他们俩应该朝山顶堆着雪的地方跑,把那弯人引开。他们却一点没去“应该”,溜的比兔子还快。洞口有人喊,“老乡、老乡,收工咯。”我心里咯噔一下,“老乡?”长这么大还第一次有人这么客气地叫我“老乡”哩。起身,一个大汉蹲在洞口,手里拎一吊白晃晃的东西,这白晃晃的东西顿时让我心里紧了一下。一个笑眯眯的中年人照起雪亮的手电光,偏起头往洞里瞧,“咹,没看到油锯哩?”其实,油锯早搬到另一个岩洞,要过一道沟,离这里有半小时的路程。大汉叫我转过身,把双手伸到背后递给他,咔嚓嚓一串脆响,两丝冰凉掠过手腕,我预感到双手铐住了。我悄悄试探了一下,双手往上抬,充其量碰到肩胛骨;双手往下垂,充其量滑到屁股;双手往外扩,充其量贴到肋骨。糟了!真的铐牢啦。“油锯呢?”那个笑眯眯的中年人又在问。大汉拿他的大嘴巴抵近我的耳朵,“朱局长在问你?”我赶紧答道,“他们两个拿走了。”旁边一个应该也是警察的人说道,“他说的那两个刚才还在树子底下的,一眯眼就跑掉了。”我没给朱局长实说,那个岩洞里除了一台油锯外还有三瓶用大号农夫山泉瓶子装的汽油、三把斧头、两把镰刀,手套、麻绳、高帮的解放鞋和布袜子等东西塞了一麻袋。

我理到一根手腕粗的藤子,嘿,居然是毛梨儿(野猕猴桃)藤。山下的毛梨儿果十一月份早下架了,但山上或许迟点,说不定会落单几个果子,哪怕就一个也好呀。我吊住藤干使劲甩动着身子,想哗哗哗落下一地来,头顶上砸几个包也无所谓。结果连叶子也没掉一匹。唉,或许猴子早下口啦,还有我的?

中午,雨过天霁,顶上的天空像绷了一张瓦蓝色的布,拿一截树枝就可以挑一层下来似的。嗡嗡嗡的叫声从山脚慢慢升上来,紧接着看见一团飘动着的黑影,鹞子一样往上腾飞。仔细一瞧,这家伙的身手没有鹞子般灵活,叫声也单一聒噪,原来是长着四张翅膀的无人机。无人机脚踩空气,晃晃悠悠地悬停在空中,仰头窥望。它的力道还差点火候,我倒是把它俯瞰的真真切切,哪叫它没有我爬的高哩?无人机越叫越吃力,终于坠了下去。估计垂头丧气地歇在警察面前,心里直犯嘀咕,“朱局长,但愿别再叫我飞二郎山,这山太高太大啦。”

二郎山上的树子密密麻麻,红桦、白桦、黑桷兰、黄桷兰、毛叶实、香樟、银杏、冷杉、铁杉、香杉、尖子、红稠挤满山坳山梁,摆着各种POSS,有清高孤傲;有忠实厚道;有木讷迟钝。我只对胸径在八十公分以上当地人叫水冬瓜的树子情有独钟,我冲着它不远千里赶来。水冬瓜树是我见过的最笨的树子,傻不兮兮的立在我面前,四枝挺拔,头脑简单,明明瞧见我手里提着突突突吐着青烟的油锯,屁股上还吊一把锐气逼人的斧头,也不躲闪一下,把搂粗的树干让给我,任我锯,任我砍,锯末飞扬,木屑飞溅,从不叫唤一声。它耸入云霄的身子实在撑不住了,我叫它朝着缓坡的那一侧倒,它身子一斜,一个侧身便扎下去。水冬瓜树比其他树长得高长得壮,农历十月间叶子一片火红,像一团一团点缀在深绿间的大红油彩,好看极了。当地人却说它中看不中用。嫌它的木质棉软,打家具、置陪奁自然是瞧不上它咯。拿它来当柴禾烧吧,也燃的不过瘾,一堵火舔过去便焦黑成丑八怪,连火星子也挂不住,更别指望它出钢炭了。燃姿更难看,火苗半趴着,挺不直腰,也不笑一声。当地人哪里晓得这水冬瓜坐船到国外的话,就抢手啦。有人花大价钱买来挖小提琴的音箱。

山上又落起了小雨。

零零星星的狗叫,从山脚深一声浅一声叫上来。可能是一群土狗,也说不定是一队警犬。狗叫声落在我们曾经窝过的那个岩洞,轰然群吠起来,争先恐后般、前赴后继般狂吠。那亢奋劲儿像是把一头野猪堵在岩洞里,野猪正呲着长长的獠牙,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要来一场决战。岩洞里还有些啥呢?一口两面生锈的铁锅、半把荞麦挂面、一小口袋板栗。或许都不在了,跑掉的他们俩杀了个回马枪,全薅走了。难道是群狗翻出了那件毛衣?毛衣是很多年前,她追我的时候给我织的,用她家自个儿捻的羊毛线织的,毛衣很厚实,很暖和,可惜后背拿给火星子烧了几个洞。狗叫再起,冲着我的方向叫过来。辨不清是狗索扯着人走,还是人牵着狗索走,茂密的森林里鼓起了一串躁动。汪汪汪的狗叫越来越急,急了好一阵后,稀稀拉拉的狗叫声又返山下去了。我下到狗急的地方,两张乒乓球桌宽、两拳深的雪地盘的露出湿漉漉的枯草,落下了团团转的犬爪痕。我深深跟老天爷作了一个揖,感谢老天爷下半夜落下的这一场雪。积雪把我的鞋印掩的严严实实,更隔断了我掖了几十年的狐臭味。狗鼻子衔着从毛衣腋窝处搜来的狐狸尿一样的味儿奋起直追,盘算着超不出五十米,准会咬住一个带着同一种骚味的活物。没想到,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弄的狗眼昏花、狗鼻子失灵。真是狗算不如天算。不然,我闲着的左手又得跟右手锁在一块儿了。

这天是我单手挂着手铐的第四天?还是第四天半?我真分不太明白。遇到出太阳的天气,尚能分出个白天和黑夜。若是落雨天,白天和黑夜便收成一张灰蒙蒙的绒布,把我裹的严严实实,时间捂在里面想翻一个身也难。我的手机扣在县公安局森警大队,手表还存在看守所,野鸡学不会打鸣报时,这日子过的长还是过的短,一概不知。为了不至于过昏了头,得找个东西来记住日子。身上能找到的东西也就只有手铐,闲着的那半支手铐倒是可以借来用用。手铐环是两个半圆的爪咬合成的,活动爪上长了一弯三角形的细齿,固定爪的背面早替活动爪虚开一条槽。摁压活动爪,三角齿从埋设在固定爪里的齿轮上走过,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齿轮只许进,不能退。活动爪一共有十九个三角齿,摁压到第十一下时,活动爪的顶端便从固定爪的槽里探出头来。这时,手铐环的内径值最大化,手铐摊成一个猪腰子形,带几分滑稽样子。压满十九下哩,内径值收到最小,手铐的威力发挥到最大,就算是再细小的手腕也休想逃脱。我猜,前几天警察押着我上山指认现场时,左手上的铐警察只压了十一下,最多十二下,我使点劲就把它抹脱了。左手一下获得自由,双腿的胆子瞬间膨大,嗖嗖嗖钻进密林。警察边追边喊“再跑要开枪啦,再跑要开枪啦。”这阵势很像小时候躲猫猫,蒙住双眼的那个大声喊道,“藏好没有?一、二、三,我要睁开眼啦。”我的双腿原来是如此的有劲,眨几眼的工夫就把警察的喊声甩出一长截,正想粗喘一口气,砰的一声追上来,警察兑现了气喘吁吁的诺言。“砰”把一粒“花生米”推上了天,或送给了别处,反正没跟着我来,我的屁股一点也没有麻木的感觉。

我轻轻挤压活动爪,嗒嗒嗒嗒,冒出四个齿来,这便代表第四天了。等来天亮时,我再压它一下,表明新的一天开始。天迟迟亮不开,或是灰蒙蒙的绒布一张,那就等四周的鸟儿吵的最欢的时候,压它一下。

拿手铐过的日子谈不上坏,也谈不上好,倒也紧凑。

上午的太阳出来得早,也照得实在。天空蓝的不含一丝杂云,真想伸手剥一张蓝布搭在身上。我朝着照的最亮的地方挪,恨不得收进所有的光线,使身子变成一个人造小太阳,夜间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把汗毛都烘的软软的,这样就能熬过寒冷的夜晚了。一群猴子在两株红桦树间跳来跳去,是消食?还是爱情?没法猜透。猴子或许也嗅到趴在水冬瓜树上的不同寻常,一百五十多斤庞然怪物夹杂着浓烈的狐臭体味,它们好些好奇,咿咿呀呀的开始点评。我却不敢回它们话,我怕吓跑它们。它们跟我一样,有大脑、有血液、有嗅觉,会喜怒哀乐、会繁衍后代。它们的老祖宗跟我的老祖宗在几千年前是远亲。这群远亲的远亲赶过来陪陪我,即便不打招呼,心有灵犀也好,我好打发枯的起灰尘的无聊时光。可能是我右手上反射出来的银光,射到了它们,它们一窝蜂朝下跑开了。莫非它们看破我逃犯的身份?开始鄙视我了,鄙视我的油锯和斧头,鄙视我放翻了几株高大的水冬瓜树,它们断了几处眺望花花世界的观景台。

又刮过来一阵风,拍的树叶飒飒响。一架野猕猴桃的藤蔓上,爬出来一大两小的“山闷墩儿”(小熊猫),大的怀里搂一个小的,背上背一个小的,稳稳地横在枝条上晒太阳,垂下长长的金黄色的尾巴。太阳阴过去,又照回来,三头“山闷墩儿”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我不敢有任何响动,深怕打破眼前难得的宁静画面。人孤单的时候,最先想到的是家。那头大的“山闷墩儿”不就是远在老家的她么?两头小的正是还在上学的娃娃。我的心飞回山坳里的老家,院坝还是那进院坝,马厩还是那间马厩,猪圈还是那眼猪圈。我穿过屋后的竹林趴在窗台上往里瞧,灶房里散出来一股久违的熟悉的味道。她刚从外省打工回来,买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正一件一件往两个娃娃身上试。妈妈在灶膛前烧腊肉,熊熊的大火映照着她那廋黑的脸庞。我无脸进屋,右手还拴着一副冷冰冰的手铐。

无人机再次摇摇摆摆的升上来,可能还是先前那台无人机,就在我趴的那棵水冬瓜树下方漫无目的旋,差一点吃奶的力气便站上我的头顶。无人机学起了说话,操的是半生不熟的老家土话。我把耳朵侧来对着无人机,过滤去嗡嗡嗡的杂音。哦,无人机要我下山投案自首哩。无人机对着大山喊了我一阵,愈发有气无力,看我没有理它,又沉下去。过一阵又爬上来,估计是换了电池,喊先前那口话。我循着无人机起落方向,大概确定无人机就在山脚的公路边放上来的。公路边扯出一条当地老乡进山砍柴禾的小道,几天前警察押着我上山指认现场也是走的这条道。

下半夜,我顺着白天看准了的小道下到山脚的一处工棚,看看能不能翻到一些吃的东西。工棚离公路还远,即使撞上警察,我撒腿就往山上跑,没几个警察追的上我,即便开枪也打不中。我把闲着的手铐那端用细藤缠在右手腕上,以免啥子东西触碰到活动爪搅乱了日子。或者,活动爪不小心挂在铁环上、把手上、小树干上,那就更糟糕啦,乖乖等着警察拿钥匙来救吧。果真这样,哪算不算投案哩?

脚下乱乱糟糟的,工人早搬走了,粗暴的野风左右开弓,把板房的门窗抽的啪啪作响。还好,一绺菜地没搬走,我胡乱薅了几把留守白菜的心子,嚓嚓嚓地往肚子里填。菜叶子脆生生的、甜甜的,水分也足。绊到几颗萝卜,唰唰唰扯起来,揣在身上。在一摞彩钢板边摸到一支布角,拽出来是一件雨衣,跟囚服一般肥大,合身极了。离开时又踢到一顶安全帽。我回到那块熟悉的小平地,开始晚上的预热功课。有雨衣、安全帽搭手,跑过一百圈便热乎起来,双肩就像抬了一台热气腾腾的蒸汽机。枕在水冬瓜树的枯叶堆里,分一兜萝卜当晚餐。居然打一个黑白电影般分明的盹,看见她背上背一个,手里牵一个,跟在赶圩的大队伍里有说有笑。

我再次摸到工棚,本想抱几张泡沫块上山当床板的,却意外碰到一辆挖掘机,它就冷冷的躲在工棚后面。我在驾驶室的座位上翻到一个苹果、一袋沙琪玛,下车时把挂在车把上的一个口罩也收进口袋,柔软的手感告诉我是支旧口罩,却不妨碍它把寒风隔在半张脸之外。借清朗的月光,我拿一根细竹签一颗一颗地挑下来沙琪玛胖胖的米粒,均分成一小握、一小握,苹果则让两颗门牙一点点地刮。这是我出看守所以来吃到最好吃的东西,真正感受到食道、肠、胃原来是连在自己身上的。大肠来不及跟牙齿商量,擅自将一团索然无味的气体赶出门,把下水道清的通通畅畅,做好了跑猛料的准备。结果,现实很骨干。

顺着一条小溪流,朝汽车灯光照过来的方向缓缓靠近公路。“能吊住货车的篷布的话?”当然,我对这想法不抱太大的希望。我趴在没过头顶的茅草丛中,迟迟不敢现出身子。对面公路上生了两堆火,火苗一闪一闪的吞噬着漆黑。隐约听到有两拨人说话。这深更半夜还守在公路边的,不是警察会是谁?过了没多久,慢悠悠滚过来一辆车,车顶红彤彤的灯光像燃了一盆熊熊的烈火,把路边的岩石一片一片烤红。隔了一阵,来了几辆摩托车,停在路边,一排人对着路坎下撒尿。一个骂道,“狗X的,冷死你在山上,喂老熊。让你那婆娘去偷人。”这,这,张口就来的,不是村干部会是谁?我只好往山上转。天上淅淅沥沥飞起雪米子,硬硬的冷风割着耳朵,感觉快把耳垂割掉了。我跑了三百多圈时,才基本守住嘚嘚嘚发抖的上下牙。

天麻麻亮了。

第六天吧?真是活的混淆黑白、浑浑噩噩。手铐也靠不住,一个翻身,咔嚓,又把日子压乱了。我又爬上水冬瓜树。爬熟了,竟然爬出来幻觉。这树不就是我的家吗?其高度跟九楼一底的跃层别墅差不多,我可以沿树杈一层一层往上住,在二郎山上圆我的别墅梦。

嗡嗡嗡,无人机又在下方画着圈子飞,喊的比以前都响的远。我起初没理它,结果越听越入耳。阿西?他不是在成都送外卖吗?我悄悄往下挪了一截,听起来更真切。没错,就是阿西。阿西多半是警察哄过来的,多半是照着警察写好的稿子念的,读了一长串法律,我只记住了“要加三年刑”这半句话。

天擦黑,山下又喊起来,没请无人机喊,直接拿话筒喊的,第一句就把我喊来汗毛一竖,“阿一,你个杂种,你要把老娘气死......”啊,她也来啦?起先是骂,接下来是轻言细语,那语调就像她跟我同一个枕头上说的那样。哼,我真服了这婆娘,好久学会使用话筒的呀?她说县公安局的朱局长从老家接他们过来的,一路来的还有阿西弟弟和两个表哥、两个表妹。我侧着脑壳听,她应该是顺着公路来回走着喊的,位置就在我的正下方。我又爬上水冬瓜树,想看个究竟,哪怕只看到一地的手电光也好。但眼前一片漆黑,连手铐也看不清楚。

过了一阵,公路上又喊起来,也是顺着公路边走边喊的,像是丢下了话筒,声音拖的有些长,有些沙哑。她喊的话在我的脑海打旋,我有些拿捏不准,该咋办呢?看来想跑出警察的圈子是不可能的咯。那就呆在山上等死吧?这又划不着,就锯几截木头嘛,还罪不至死。投案哩,太简单不过,放小跑,半小时就送到警察跟前。但一想到旧罪还没判,新罪又垒来,罪加一等的话,靠十年那边了。

无人机又现身了,阿西喊了几段,轮到表妹阿米,阿米喊了几句就哭起来。

夜很深很沉,我下到半山腰一处凸起的山梁,这处是白天看好的,正好与公路成垂直角度,公路上的喊声会成一条线牵上来,她再来喊的话。

她果然来啦。

“阿一,你这杂种糟蹋人,害的一百多个警察没日没夜的守你,一天花好几大万。你是英雄吗?你连狗熊都不如,仅多是一条夹尾巴的土狗子......”骂一通后,又拖着嗓子一字一板地说:“朱局长连夜把我们接过来,妈妈也想来的,两个娃娃要人弄吃的,母猪又要下儿了,她哪里丢的下啊。妈妈让我们把你劝下山,错了就认错,不要一错再错。朱局长说了,投案要从轻处理的,几年牢一晃就走过了。出来呀,我陪你一路去投案。我赌你就躲在眼前,听见我喊的。是男子汉,你就回我一句。你要死在山上,我倒可以改嫁哟,你的两个娃娃,还有妈妈,那个来管啊。”从时断时续的声音来听,应该是来回走了很多趟。最后,一阵抽泣,一切又恢复到宁静。

我蜷缩在一笼倒钩刺下,等来天麻麻亮。公路上再次响起她的喊声,“阿一,你要是死的硬翘翘,就当我给鬼魂说,我懒得给孤魂野鬼收尸的。你还活起,就爬出来给朱局长他们认一个错,做得受得。警察为啥子没放警犬来拖你,没放乱枪打死你,还是看你这条狗命活了三十五年不容易,要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你非要装怪哩,你就装嘛,我今天就赶车回去,也不麻烦朱局长派车送了。回去把结婚证找出来,离了算了,走广州打工,眼不见心不烦。至于娃娃哩,就甩给妈妈了,我要嫁人,我不愿带个拖斗。”

我从倒钩刺下撑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向警车。乱蓬蓬的头上扣一顶黄色的安全帽,胡子拉碴的半张脸捂一个蓝色医用口罩,荧光色雨衣外紧束一根细藤,裤腿也用细藤扎的密不透风,右手挂着一副手铐。估计我这身打扮,动物都要把我当成是怪物的。

“是阿一。”阿西惊叫起来,我真佩服他眼尖。

“嗯,她哩?她哩?”我嘟哝着,四处打望。

“早赶客车走了。”朱局长一旁说道,还是那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啊!不是说等我吗?”

“我逗你的。”朱局长接着说道,“看,那个像不像你的她?”

我顺着朱局长手指方向看过去,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跨过公路护栏,双手捧着一个海碗,看不清碗里盛的啥,冒着热气。

我赶紧把左手捏进手铐的另一端不锈钢钢环,双手交叉乖乖地贴在小腹前。

我从警察手里跑脱前一秒就这模样。

(作者系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支队  王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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