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秋的午后,趁着阳光还有些温暖,我带着派出所协警,一个年轻的兄弟一起到火炬村走访。火炬村虽然名义上属于芦阳镇管辖,但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区农村。
已超期服役多年几乎散架的小奥拓警车今天竟然很争气地一口气爬上了火炬村最高、最远的磨刀骆伙组。磨刀骆伙组是由以前的磨刀沟组和骆伙组合并而来的,对磨刀沟组我并不陌生,还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就多次和哥姐们一起经过磨刀沟到大山上去打过柴,砍过杆杆(竹子)。磨刀沟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这些石头特别适合磨刀,所有从这儿经过上山打柴的人几乎都要在这里磨刀,磨刀沟也就因此而得名。
闲话少叙,还是转到正题上来,我们今天到磨刀骆伙组的主要任务是对组上的七十来户人进行一次系统走访摸排,看一下有没有沙枪。俗话说“靠山吃山”,估计有枪的人还是有的,这段时间“治爆缉枪”任务也紧,看能不能走一下“狗屎运”,收缴它一两支沙枪回去,随便再给磨刀骆伙的几个“刺头”打打招呼,让他们老实点,别给我添乱。一个是外号“鸭子”的,整天大事不犯,小错不断,不是整张三家鸡,就是弄李四家鸭,总是不让我省心。另一个号称磨刀沟“一把手”,因为小时烤火栽到火坑里差点烤熟,后来锯掉一只手才得以保命。但此君也不是省油的灯,爱顺手牵羊。早在其他组走访时我就听闻其大名,据说是有段时间有个组经常掉鸡,大家都以为是被黄鼠狼拖走了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夜里有家主人听到鸡圈发出异响出去查看,借着朦胧的月光发现有个人在鸡圈里抓鸡。主人一声大喝“哪个?”唬得偷鸡的人窜出鸡院,一步就从三、四米高的坎上跳了下去,在此君降落的过程中,主人家发现了奥秘,此君的一只袖管在空中飘了起来,主人因此知道以前错怪了黄鼠狼了,原来都是“一把手”干的,只是顾及此君面子,也没有向别人说破,因我是片警才向我摆了一下。此君也算识趣,从此这个组也就再也没有掉过鸡了。
我把车停在骆伙组唯一好调头的一个三角形的小坝子里,挎上公文包和协警兄弟下了车。刚一下车就遇到几只生猛的土狗围攻,它们从几个不同的方向向我们冲来,其中一只大黑狗冲在最前,估计是这群狗里的老大。“咋办,乐哥?”协警兄弟有些紧张地问我。我没有答话,将手伸向公文包,我的公文包里有“核武器”——警用甩棍,我才一点不担心呢。协警兄弟显然经验不足,没有想到会遇到几只狗同时围攻的场面,空着两手就一起上山来了。不过我觉得还用不着向这几只虚张声势的狗动武,吓吓它们就行,于是我等这些狗还距我四、五米远时突然往地下一蹲,作势要捡石头的样子,然后虚晃一枪,假装向冲在最前的黑狗扔石头,那只黑狗见势不妙,赶紧一个急刹车,调头仓惶而逃。另外几只见它们的老大都逃了,也像遭了电击一样转身四散逃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只闻得愈来愈小的吠声从远处传来。
“乐哥,你真有办法!”协警兄弟一边手忙脚乱地折树枝当武器一边对我佩服地说。“狗怕地下三把抓”,我故做淡定地说道,不想让协警兄弟看出我的得意来。
就这样一路走访一路和这些热情的土狗斗争,走了不到二十户人,天色就逐渐暗了下来,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六点过了。我们还没有什么收获,山村的人就是淳朴,谁也不愿出卖谁,都说好像没有看到过谁有沙枪。我知道他们肯定知道但不愿说,我也很理解他们,大家一理起来可能都是亲戚,谁愿当出卖自己亲戚的“叛徒”呢?
肚子也开始咕咕叫着抗议了,我也就打算收工回派出所了。刚从最后走访的一户人家出来不久,我就看到对面的小山坡上下来了一个人,是个瘦小的老头,背上背了一背似乎比他还高的一背篼猪草,远远望去就像一只驮着壳的蜗牛。关键是他手中拿的一根长长的家伙让我兴奋,好像是支沙枪。等他稍微近了点,没错,就是支沙枪。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示意协警兄弟往树后躲,别让“小老头”发现了我们,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我们躲在一棵大树后就等着“小老头”来自投罗网,心中那个乐呀,没法说。果然那个“小老头”毫无防备就进入了我们的埋伏圈。“老辈子,割了这么大背猪草啊!”“小老头”被突然从树后窜出的我吓了一跳。“喔,不多,不得好多!”“小老头”缓过神来谦虚地说。显然他还没有明白我们想要缴他沙枪的意图,哎!看见了吧,山区的村民就是这么淳朴。“打倒东西没有?”“你这杆沙枪还安逸喂!”我东一句西一句地分散“小老头”的注意力,一面假装很欣赏他沙枪的样子将手靠近了他的沙枪。“我瞧瞧!”没想到“小老头”顺手就把沙枪递给了我,一面还抱怨今天运气真差,好不容易发现只野鸡,刚要瞄准却一下飞走了。没有了我想象中的反抗的激烈场面,反而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的失望。
接过沙枪的我还是心中暗喜,不露声色地迅速仔细观察了沙枪有没有“盖帽”,就是在枪击处安上火泡。没有安!我心里踏实了些,没安火泡一般就不会打响。小时候一次和五哥一起玩沙枪的经历让我至今心有余悸,记得那时我才七、八岁,也不知父亲从哪儿弄来支沙枪,就放在我家老屋的灶房的墙角处。我和五哥发现后如获至宝,仔细把玩一番后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看能不能打响。不懂事的我们充满好奇,全不知沙枪里暗藏杀机。五哥煞有介事地将沙枪平放在我们一大家人吃饭用的小方桌上,学着大人打枪的样子眯上了一只眼睛,将枪瞄向了墙壁。我赶紧捂住耳朵,怕沙枪的巨响把耳膜震破。五哥扣下了扳机,却没有发生我想象中的巨响,只有很轻的“啪”的一声,是击锤撞击炮台时发出的声音。五哥不死心又扣了几下扳机,始终没能整响。五哥又仔细研究一番,发现了炮台处没有安火炮,难怪怎么也打不响。五哥自作聪明从灶头的猫眼里地找来一盒火柴,抽出一根掐下黑头安到沙枪的炮台上,重新做好了瞄准的姿势,并给我下达了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点火。我一下觉得又紧张又刺激,我用颤抖得像得了“鸡爪疯”的手好不容易划燃了火柴往沙枪炮台靠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像在擂鼓般“咚咚”之响。我一咬牙,一闭眼,将炮台上的火柴黑头点燃了。只听“哧”的一声,炮台上方窜出一溜赤红的火苗,随即一股刺鼻的火药味冲进我的鼻子里。没等我反映过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将我惊得倒在了桌下,带着呛人的火药味的浓烟弥漫了整个灶房,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到浓烟逐渐散去,五哥见到倒在桌下的我一下就慌了神,还以为我中枪了呢,顾不上自己被火药冲得发黑的脸和发红得如兔子般的眼睛,三步并着两步就冲到我跟前,“遭没,遭没,整倒哪方了?”五哥心虚而又关切地问。我从地上爬起来,往身上打量了一下,没有发现哪儿冒烟烟(流血之意),这才稍微放下心来,转而又为自己那么不经吓而有些难为情。五哥见我没事,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才想起揉揉自己发红的眼睛。我刚想笑,忽然发现饭桌对面的墙上出现了一个碗口般的大洞,黑乎乎的像一张着大口的蟒蛇嘴,隔壁我们几兄弟睡的房间里仿佛刚打过仗,满地、满床都是碎泥巴块,我的笑意僵住了,我也才知道原来我家的墙壁是泥巴和着稻草、竹片做成的,这么不经整。
“咋办?”,我们不禁发了愁,要是被脾气火爆的父亲知道了,那还了得!五哥说:“我到外面田里掏点稀泥巴来。”说完五哥也顾不上红得像兔子且几乎无法睁开的眼睛,一溜小跑就往外冲去,没过几分钟就掏回一大团稀泥巴来。我们先找些竹子片补在缺口处,再把稀泥糊在上面,但颜色反差太大,肯定瞒不过父亲的法眼。五哥又自作聪明地把碎在地下的泥块收集起来,摁在补好的洞上,然后又从灰槽里抓了把灰抹在面上,嘿,还真像那么回事!我们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起来。后来父亲怎么追究此事我倒已经忘记,因为我年纪小且是从犯,父亲免予追究,估计五哥被收拾得够呛。
说了这么多,当然不是只为了给大家讲个故事,主要是想说明沙枪这玩意儿的危险性。我拿起沙枪仔细检查后又问“小老头”装没装火药。“小老头”说装了药了,还没安火泡。我向“小老头”亮明身份,表示要对其沙枪进行收缴。“小老头”的神色一下就黯淡下来,说:“能不能不缴我的枪啊,我还得靠这杆枪改善改善家里的伙食呢!”我义正言辞地予以了拒绝,向他宣传了一大通关于非法持枪的危害和法律常识,并表示如不配合将有可能被判刑云云。“小老头”的神色就更加黯淡下去,低着头,本来就不高的人显得更矮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落寞。我心里不知怎的竟掠过一丝不忍,甚至动了把枪还给他的念头。但理智告诉我,一定要把沙枪缴了,我是一个执法者,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就算是为了完成任务也要把枪缴回去。我拿起枪到水沟里先灌了一枪的水,防止发生意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我可不想节外生枝弄出啥花活来。
“那,那你们到我家看看吧,真的,我家很穷,我爸得了癌症,成天躺在床上,什么活也干不了,每天还要吃很多药,我妈也就只有在家照顾我爸,她身体也不好,家里就靠着我呢。我今年都四十了,还光棍一个,就是因为家里实在是穷啊!”“小老头”心有不甘地提出要求,看来他还抱着一丝希望。什么,才四十,我几乎不相信我的眼睛,对自己的判断力也产生了怀疑,怎么看也是五十以上啊,说六十也肯定没有人怀疑。
我这时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小老头”,一米六不到的个子,因缺乏营养而面色有些蜡黄且消瘦,满脸疯长的络腮胡像种在脸上的野草,因缺少管理而显得杂乱无章,头顶上的植被却异常稀疏,仿佛到了非洲的稀树草原,不知是不是“高处不胜寒”的缘故。一双小眼睛在开阔的前额下倒显得还算有神,身上被洗得有些发白的中山服上补了好几个补丁,好像在证明着小老头没有说谎。
“好吧,正好我们也要进行走访,就当再多走一户了。”我答应了“小老头”的请求和他一起向他家走去。到“小老头”家的路崎岖而漫长,一连转了好几个弯又越过一条山沟再爬上一个小山坡终于到了“小老头”家。我放眼望去,这是一个低矮的小三合院,黄土石砌成的院坝里上了一层绿绿的青苔,一些不知名的野草从石头缝里疯长出来,像要让院子显得生机盎然,却反而徒增了几分荒凉。一架长势凶猛的土耳瓜,遮天蔽日地溜过窗子,越过屋顶,爬上了屋后的树梢,让本来就荒凉的院子显得更加阴翳。浓浓的中药味掺着刺鼻的鸡屎味扑面而来,我不由得皱了下眉头,但马上装着无所谓的样子,不想让“小老头”觉得我矫情。
“小老头”很客气地把我们让到客厅里坐,说是客厅,其实里面只有一张缺了条腿的茶几和几条散乱地放在地上的小条凳,缺腿的茶几用砖块垫着,显得摇摇欲坠,散乱的小凳中有根还四脚朝天地翻在地上撒欢,看得出“小老头”家里的忙乱无序。
“快坐,快坐!”“小老头”的母亲见有客人来,赶紧招呼我们。一面歉意地说:“家里太乱,板凳上灰多,我给你们先擦擦。”一面就解下身上的围裙去擦凳子。“别!我们自己来。”我赶紧抢过一凳子吹了下上面的灰,一屁股坐了下去。“小老头”的母亲见状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显得有些拘谨,仿佛我们倒成了主人她是客人一般。
“谁啊?”这时从墙角处冷不丁发出一个声音,倒让我着实吓了一跳。借着昏暗的灯光循声望去,我才发现墙角的床上还睡了个人,不用说这应该是“小老头”的父亲了。“派出所的,查户口。”小老头的母亲答到。“还不快倒开水?”小老头的母亲这才反应过来应该给我们倒点水,赶紧从茶几旁抓起一个外面罩着铁网的茶瓶来,在我的印象里还是几岁时见过这种茶瓶了。“真对不起,家里没有茶叶,只有喝点白开水了。”小老头的母亲说话间递过一个装开水的大搪瓷盅来,外面的白搪瓷掉了不少,露出黑色的锈迹来,像长在上面的无数只大大小小的眼睛,只有“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保存完好,显得格外醒目。“没关系,我就爱喝白开水。”为了不让“小老头”母亲尴尬,我赶紧表明我的“爱好”。
我例行公事地叫“小老头”去拿户口本出来,简单进行登记后转入了正题,说明了必须要对其沙枪进行收缴,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小老头”低头不语,看得出他很不情愿而又没有法子。我进一步说道:“非法持有枪支是不容许的,按照国家法律规定弄不好可要判刑的。”“小老头”的父亲听到这儿赶紧挣扎着坐了起来说:“沙枪你们收走吧,可千万别把我儿子带走啊!我得了癌症,想来也活不了多久,家里就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四十了还没说上媳妇,都是我拖累的。他要被判了刑,我可是一天都没法活了。”说完竟然老泪纵横,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了起来。我的心顿时一软,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针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我对自己刚才工作的不负责任感到内疚,又再次详细地对“小老头”的家庭情况进行了询问并认真做了记录。“家里买社保没有?”我问到,“都这样了还怎么买得起喔!”“小老头”父亲苦笑了一下答到。“那低保呢?你已经六十多要七十了,应给符合政策吧?”“是想买个,但不怕你笑话,家里三口人,认识的斗大的字加一起还装不满一筐,买低保要写申请,我们写不来啊!”我说这个没有问题,我可以帮你们写。看着“小老头”父亲怀疑的眼神,我赶紧掏出一叠材料纸说马上就写,我将“小老头”家的困难的具体情况写了一下,末了写上希望政府能予以考虑之类的话,帮他们写好了申请书。我说下来你们把申请书交到村委会,下来我再给村支书打个电话,请他帮一下忙,叫他尽量尽快地帮你们落实。“那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小老头”一家连声说,听得出他们是真心的。
走出“小老头”家院门,一轮明月已然爬上了山顶,几颗稀疏的星子不知疲倦地眨着眼睛,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我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小老头”家的那个搪瓷盅,“为人民服务”那五个大字似乎不停在我眼前跳跃,我暗想,一定要努力把“小老头”父亲的低保办成,也是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不能因为我缴了他家的枪而让“小老头”家的生活再雪上加霜。
后记:此后我又多次到小老头家走访,通过各方面努力小老头父亲的低保也办了下来。听到小老头家困难后,时任县局党委委员、所长的竹朝斌,下一任所长陈钢、现龙门乡党委书记,县局党委委员、现任所长孟俊蓉同志就像接力赛一样,传承着对小老头家的关心。最近,现任芦阳派出所所长孟俊蓉还带领民警到小老头家探望,送去大米、清油……
我在想:作为执法者,不仅要严格执法,更要热情服务,要想群众之所想,多从老百姓的角度考虑问题,多为群众办一点实事,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