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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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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王建国

 

可能是母亲提到了阿黄,我要去改匠坪看看。

沿屋后坡地边的那条小路,委蛇而上,到坡顶,抬头看见一块略有起伏的开阔荒地,这便是改匠坪。

四周空旷而清寂,尽收眼底的是一片片齐膝深的杂草和一丛丛呆滞的藤蔓植物。

小时候,我和村里的一帮小伙伴最喜欢去改匠坪玩耍了。两个或三个小娃娃挤在牛背上,紧紧拽住鼻绳,啪啪啪地使劲抽打牛屁股。可怜的老黄牛,高高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走出几步哞哞叫上两声,艰难地把我们安全护送到改匠坪。

改匠坪有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柏树,大的树子有面盆粗,小的也有茶盅大。阵风掠过,会飘来一股股浓郁的柏木枝叶的香气。白鹭在树顶筑巢,拉下来白色的鸟粪和绿壳鸟蛋。斑鸠、竹鸡隐在茂密的草丛中啄食,你快要踩到它们跟前时,它们一下子腾起来,噗噗噗飞走,吓你一大跳。

一进入冬天,雨水渐少,改匠坪的地面铺了一层蓬松而干燥的枝叶和枯草,远看像是铺上了一张驼色的地毯。差不多这个时候,有一两拨“改匠”就上山来了,搭起简易的工棚,埋锅做饭。不久的工夫,树林间便弥漫起缕缕青烟和阵阵大米饭的清香。工匠们吃饱喝足后,这才不紧不慢地掀开草堆,撬动上一年放倒的木料,接着捆扎改木头的作业架。老家喊着的“改匠”,有些地方称之为“拉大锯的”,是受人尊重的匠人之一。遗憾的是他们早已被电锯挤兑而下岗,这门手艺从此隐没在山村乡野。改木头分平锯和立马锯。平锯是两位匠人隔齐腰高的作业架相对半弓步,双手平托锯子两端的木把,合力一推一拉,锯齿划着树干上的墨线一点点咬进。动作甩臂送髋,抑扬顿挫,颇有柔美感。被铮亮的锯皮一缕缕左右甩出白色的锯末,渐渐在匠人的脚下聚了一大堆,散发出沁人的清香。立马锯的作业架足有两米高,动作更显粗狂而奔放。一个匠人半蹲在上端两根悬空的横木上,一个立在地下。上端那人既要体力,又要胆量,还得把控住锯皮不能跑线。下面那人也不轻松,随时要堤防锯末飞进眼里。二人吆喝起号子,配合默契,锯皮在一抬一提、一压一拉中,合力把树干剖开。静静的山林里,只听见匠人急促的号子声和嚓嚓嚓的锯木声。

天色逐渐暗下来,匠人们要收工了,我们也准备回家。把柏树皮渗出来的亮晶晶的树脂抠下来,一点点填满竹筒。划一根火柴,呼!火把点着了,富含油质的树脂燃得啪啪之响。火把照亮了黄牛的眼睛,也照亮了小伙伴们的笑脸。快乐从山顶一路荡到村子里。

阿黄是老家喂的一头看家狗,名字有两层寓意,“雌性”和“黄毛”。它那壮实脊背上棕黄的油亮毛色,像铺了一层银针。修长的尾巴卷起来时,就成了一个毛茸茸的、棕黄和浅灰相间的圆环。别看阿黄块头不大,却对生人凶得很。来买土鸡蛋的、收山货的、修家电的还未靠近房子,阿黄一头冲到院坝边汪汪汪吠叫起来,把来者阻在屋前的柿子树下,进退不得。母亲闻声出来,拧住阿黄的耳朵,把它拖到胯下,双腿夹住它的颈子,把它的脑壳侧一个方向,这才扭过头说道,“进来嘛,够不着的。”即便这样,来人还是战战兢兢绕过阿黄,闪身进屋,砰地关上门,把头探出窗外跟母亲示意说,可以放开它了。阿黄曾经咬住过一个扯兰草的外地人。外地人可能是迷路了,鬼使神差地串到了我家屋后,顺手撕扯干稻草擦鞋上的泥土。阿黄从坎上一步跳下,一口撕咬住外地人的衣襟,把外地人扑倒在地。好在母亲及时赶到,外地人才躲过体肤之痛。阿黄为啥如此凶狠?原来稻草堆里窝了四只它刚刚产下的小崽崽。

春节前,我刚踏进老家的院坝,忽然从柴禾堆里爬出来两只胖嘟嘟的小狗狗。小狗一大一小,通体浅黄色的茸毛。咽下点缀有一小撮瓦灰色的茸毛,四只爪子上也夹杂些白毛,增设了几分灵性。两只小家伙咋看就是一对“双胞胎”,非常逗人喜爱。它俩围着我转,摇头摆尾的,试图要嗅嗅我的鞋尖,但又不敢靠近,始终警惕地保持一定距离。我蹲下身来,试着用手去喂它们面包屑,友好地嘟嘟嘟呼叫它们。个头大的那只慢慢靠拢,抻长颈子凑近。我正要去抚摸它的下巴时,小家伙忽然一扬鼻子,转身笨拙地跑掉了。它们在院坝里追逐、玩耍,没过多久就玩累了。大的那只便趴在前爪子上打盹,小的那只则把头斜靠在大的那只的腰间,也睡着了。

“它们差点成了野狗哩。”母亲看我还蹲在地上,在一旁说道。

“咋的呢?”我追问。

“嘿,阿黄把它们产在了山上。不寻回来的话,不成野狗才怪。”母亲说。

母亲看我愈发好奇的眼神,接着说道,

“这是阿黄的第三胎。我事先在屋檐下用棕树皮和玉米杆替它铺了一个窝。起初,阿黄还很听话地呆在窝里,临近生产那几天,它却跑了,一连几天见不着它。一天夜里,阿黄回来了,汪汪汪叫唤,用爪子不停地刨大门。我刚开门,阿黄便迎上来,把爪子搭在我的腿上,不停地舔我的手心。它横身湿漉漉的,冷得微微抖动。原先胀鼓鼓的肚子已经瘪得现出了骨头,空落落的肚皮快要着地了。那样子很可怜。它肯定是饿坏了,我给它弄了一大碗炒饭,又热了半盆菜汤。它坐在地上,吧嗒吧嗒地吃过一干二净,肚子渐渐填饱起来。吃完过后,它又走了。”

“哪它又朝那里去了呢?”我接着问母亲。

“改匠坪,”母亲接着说,“我估计阿黄是把小狗狗产在外面了,奶水不足才跑回来寻吃的。我便提前把食子给它做好,放在门口。第二天一看,只剩下空盆空碗。但眼看就要下雪了,如果小狗狗一直呆在野外的话,可能会冻死的。我便悄悄跟在阿黄的后面,看它的新窝到底安在那里。阿黄精得很,不走小路,钻竹林、草荒,一溜烟不见了。白天,我理着阿黄的爪子印慢慢寻找它去的方向。印子从屋檐下,沿上山的小路走了一段,踩过一块黑麦草地,又穿过一片生姜林,上到了改匠坪。我边喊“阿黄”边四处寻找,才好不容易找到它们。原来,阿黄把新窝安在一个干涸的粪坑里面。我弯腰一看,哟!在几株茂盛的蒿草下,五只小狗狗挤在一堆,蠕动着光滑细嫩的后背,冻得嗷嗷叫唤。阿黄坐在不远处的土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回家拿来一个背篼,把五个小狗狗背回来了。阿黄可能是产子时害了病,不进食,拖了半个月便死了。”

我听到这里,心里也不好受。

“不是五只小狗吗?还有三只呢?”我问道。

“大伯抱走了一只,他是单家独户,喂来当看家狗。卖卤肉的刘老七买走了一只。还有一只,送给了钻井队的外省人。”

母亲怔了怔,疑惑地对我说道:“怪呢,阿黄为啥要把狗崽崽产在改匠坪的山上呢?”

“可能是母爱吧,阿黄害怕被人把它和小狗狗们拆散。”我有点文绉绉地答道。

母亲似乎听懂了,嗯嗯嗯地应诺着,刻满皱纹的脸上溢起了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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