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山上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老和尚、小和尚坐化若干年之后,山上盖成了一所两年制的中专学校。
此山曰红卫山,很早很早以前,山上确有一座和尚庙,叫长庚宫。香火旺盛,可惜毁于兵燹。站在山顶,放眼远眺,蜿蜒逶迤的沱江缓缓而来,静如处子,在山脚下傍上长江后,改名换姓,一路张狂,奔流到海不复回。
后山的大片坡地还没有被围墙圈进来,山坳间点缀一株株柑橘树,枝叶葳蕤,树冠如盖,硕大的蜜橘果实把枝条坠弯了腰,微风不时送来甜丝丝的果香。
新生自然要去寻上一届的同乡混个面熟。同乡可热情了,弓背从床下拖出来一个水桶,揭去上面覆盖的报纸,捧出一捧橙黄的柑橘。尔后又斜插腿把水桶捅回原位。柑橘瓤饱汁稠,酸甜可口。吃过后,把果屑皮揽起来,用报纸包了,嗖的一声抛到围墙外的灌木丛中。柑橘好吃,但感觉同乡怪怪的,是有点不对劲。
同乡擦擦嘴巴,冷不丁地问道:“你们班上的那个美女是哪儿的?叫啥名字呢?”
“就是我们同一个地区的呀,姓古。”
“哦,周末约出来见见。”
同乡提到的美女,是我们班上的“八仙女”(班上只有8位女生)之一,进校第一天从寝室到食堂走了个来回,就被年轻老师和两届男生目测为校花。不知咋的,男生们都尊称她为古老板。可见颜值之高,已经蹿红为腕了。
校外鱼塘边小酒馆的老板也姓古,人称古老板,跛脚。他与美女古老板是两码事。风马牛不相及。
班上有古老板撑台面,一下子蓬荜生辉,门庭若市。同乡圈内有这朵校花衬着,也名声大噪。莫名的优越感,让我飘飘然起来。真的是一人得道,同乡升天。
古老板属于小家碧玉型美女。五官精巧端正,皮肤白皙细嫩,腰细臀腴。走起路来,莲步款款,背影婀娜多姿,有股让人多觑几眼的韵味。二号骚客富春弟,经过苦苦的暗中窥视,追上我后高抬腿猛顶了一下我的屁股,
“哥,你用的那些词汇都太俗套了,我只要一个字就把她比拟得干干净净。”
“说来听听。”
“糯!”富春弟用十二分的满足感,拉长腔调说道。
我们相视一笑,“妙哉!”
男生整日嚷嚷着的“熊猫院”即是女生宿舍,是一处单门独院的小院落。院中之院,可望而不可及。守女生院的胖女人,一张油汪汪的盘子脸,整日坐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织毛衣,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旦瞥见有男生靠拢,胖女人蓦然一抬屁股,唰的一下把板凳滑动九十度横在路中间,顺势往长凳上挺直一条肥腿,凶巴巴地操起遂宁腔嚷道,
“哪们?哪们?”
“嬢嬢,我给老乡送东西呢。”
“就搁这里。噢,东西梆硬,是红糖吧?嗨!你偏起脑壳看啥子看,走!走!走!”
班上最有艳福的只有肖老鬼一个。他进过三趟“熊猫院”。他言之凿凿说古老板睡在下铺,窗台上摆有一盆米兰。女生宿舍之间有一个小天井,挂满了花花绿绿的“万国旗”。
肖老鬼是咋过越了胖女人筑的雷池的呢?他是女生篮球队的教练,8片创可贴他分3次给古老板送进去。“老鬼”并非浪得虚名,按现在时髦叫法——“老司机”也!
在女生跟前亮相,肖老鬼要精心修饰一番。必须的!他最恼火的一身又细又长又卷的汗毛,每回都要耗尽一管脱毛霜。把全身打整得白白净净的,这才拍起篮球出门,在过道上朝球场上的女生友好地摆摆手,“嗨!”
古运球,肖断球;肖进攻,古防守;古撒娇,肖吞口水。手掌屡次触碰到古的肥臀,满负荷的荷尔蒙逐渐在膨大,比篮球的气压还要高,只等“嘣”的一声爆响。
“肖老色鬼!”二楼走廊上忽然传来尖利的喊叫。球场上的队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子,背着双手,踱着方步,一副怒目鄙视的神态。此人便是少言寡淡的重庆崽儿。
长春兄不喜欢美女,喜欢沙人。男生宿舍在篮球场旁边的二楼,每个寝室四张上下铺的床,满睡8个人。我们的寝室却是9个人,门背后还立着一个沙人。沙人将近一米七高,有脚有手有头,面部五官用墨笔勾画,面目狰狞。长春兄说之所以要把五官画来跟鬼一样,他是不想让别人借用。他说他缝制这沙人实在不容易,单缝“肚皮”就用了一整套学校发的绒衣裤、一床上一届师兄丢下的蚊帐。沙石取材于长江边,过筛、淘洗、晒干,再灌入砂人内胆。
傍晚时分,长春兄一身皂色短打,扛起沙人上到山顶操场,把沙人悬吊在双杠架上,绳索缚其手脚。先慢热开身子,接着温习老师教的基本套路,直拳、勾拳、摆拳、肘击、膝顶、弹腿、侧踢腿、外摆腿、踹腿等一招一式,掷地有声。接下来是升级版的连环腿、扫堂腿、双风贯耳等招式。收场前照例要出几招狠招,比如仙人摘桃、黑虎掏心、点哑穴等。吹第一道熄灯号时候,长春兄又扛起被他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沙人回寝室了。
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后山的柑橘开花了,花白叶绿,满坡馨香。
周末的午后,抱一本书,在柑橘树下席地而坐。静心翻书,慢慢咀嚼几颗酒心糖。酒意微醺的时候,索性睡上一觉,实在惬意。据说,这酒心糖是老窖酒厂的首创,外国人吃醉了都没弄明白其中的玄机。揭开糖衣,这糖和普通水果糖并无特别之处,当你一点点咀尽包裹的软软的饴糖时,整块糖只剩下豌豆大小、豆沙质感的一个小球。你把小球推到上腭处,用舌尖轻轻一抹,小球倏忽爆裂开来,一滴甘冽醇香的陈酿瞬间浸透到唇齿之间,你会觉得时光瞬间倒退到1573年。
柑橘挂果,红鼻子扎篱笆。果皮泛黄,红鼻子挎起一杆火铳,武装护秋。一改往日小阳春般温暖的形象,冷飕飕的脸上折皱出欲擒故纵的诡诈。午夜,砰的一声枪响,首先吵醒了还未从失恋阴霾中踅出来的我,也惊得两只正处于发情期的西德牧羊犬一阵嚎叫。叫声渐去,校外的数只土狗矫情地叫春起来。莫非土狗也崇洋媚外?怪事!
晨光熹微,一阵惊悚的紧急集合的警笛声把学生们从床板上掀起来,个个条件反射地地着装、戴帽、扎腰带,沿着熟悉的通道向山顶操场衔枚疾走。入口处,两道强光手电的光柱在驱赶和吆喝,“快!快!快!”山顶操场一片昏黑,各班班长在老师的强光手电的映照下,集结队伍,“立正、向右看——起、向前——看、报数!”的口令此起彼伏。须臾的功夫,两个年级近500名学生已在操场上摆成了一个个四方四正的“积木块”。副校长的话筒把声音分贝扩到最大,“班主任出列;班长出列;生活委员出列。其余蹲下。”约摸过了个把小时,第二道口令又来了,“起立,戴帽。”只见红鼻子拎一条扎了裤脚的秋裤,气喘吁吁上来了。两条裤腿胀鼓鼓的,有些沉。红鼻子在老师的示意下在队列中逡巡了两圈,悻悻说道,“误会,误会。认错人了。”
回到寝室,每个人的褥子、被盖都被翻得乱糟糟的。过了几天,风声渐过,肖老鬼才悄悄给我们说,
“那天晚上,红鼻子抓住了一个偷柑子的人,哪晓得小偷顺手摘腕,紧接着一个夹背摔把红鼻子撂倒在地,侧空翻跃过篱笆,跑了。红鼻子操起砂枪照着影子放了一铳。红鼻子说偷柑橘的就是学生,因为身手了得,是操过‘扁卦’的。”
“不是我们寝室的。”重庆崽儿抢白道。
肖老鬼接着说,“好在红鼻子的枪管里没有装铁砂,不然事情就摆大了。”
“他吹牛。鬼才信是空枪。”重庆崽儿再次抢白道。
校保科急于破案,便在学生中悬红。一时间,案件线索把保卫科堵得水泄不通。重庆崽儿列为第三号嫌疑,在保卫科呆了大半夜。
学校禁止恋爱,禁止吸烟,但却不禁酒。逢年过节,学校按人均二两白酒供给。男生宿舍可领到两瓶原封烧酒,多为泸二、古蔺大曲、玉蟾头曲等紧俏货。大伙便凑份子打牙祭,在校外古老板的酒馆里切两三斤卤猪头肉,宰一只盐水鹅,一烧箕端来碗、筷、酒盅、牙签,拼两张课桌,这就喝上了。酒至半酣,重庆崽儿跃上课桌扭起了迪斯科,一边歇斯底里地吼当年最流行的歌曲,“我曾经问过不休,你何时给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唱罢,又鄙俗地脱衣,胸脯子的皮肤比纸还白。大家骂他喝二两酒装四两疯。实则,重庆崽儿是在宣泄。他跟保卫科的人叫板,遭背了手铐不说,最为羞辱的是被喷了一脸的茶水,“哼!胆敢叫板,老子穿制服的时候,你在哪里?呸!”
毕业一天天靠近了,红卫山上空弥漫起狂躁而亢进的混合气流。
肖老鬼忙着到老窖酒厂勾兑价廉物美的内部接待酒;保卫科忙着到小酒馆逮烂醉的学生;长春兄忙着在忠山医院割痔疮;骚客富春弟忙着把从图书馆掖出来的3本画册寄回老家;重庆崽儿忙着去缠校长,勾销处分;酒馆古老板堵在校门口忙着收欠账,有钱给钱,无钱的话抱棉衣裤来抵。
我蹲在楼梯间,借用骚客富春弟的钢响火机,点燃了古老板打趸退回来的28封情书。
黑红的火苗越烧越旺,炙热的气体很快就把眼泪结晶成了两坨眼屎。所有繁体的爱;英文的爱;象形的爱;想做的爱;梦遗的爱都化作一抔洁净而蓬松灰烬。
我还未足月的单恋就这样流产在红卫山上。
作者系雅安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副支队长 王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