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雅蕙的邂逅相遇是在上里古镇的二仙桥上。记得是前年冬天那个雾气还未褪尽的上午。
二仙桥是古镇保存最为完好的文物古迹之一,建于清乾隆年间。单孔石拱桥犹如一轮残月扣在茅溪河上,景色秀美。是游客驻足留影的好去处。
我倚靠桥栏,看下游石墩便桥上拍婚纱照的一对年青情侣。新娘拖起一件长长的白得耀眼的婚纱被薄雾包裹着,宛如一位天宫仙女,姿态袅娜,真是可爱。我看得入迷,惊羡和向往之情油然而生。
“嗨,帮照一张相。”我侧过身来,发现一位女子正手托相机冲我笑着,我才意识到是她在跟我说话。
女子斜挨着桥栏,右手肘抵在桥栏石柱上托起微微上翘的下巴,露出黠慧的笑意,摆出一副调皮的造型。她的皮肤白皙而细腻,手指也纤长。圆圆胖胖的脸庞泛起一对浅浅的小酒窝。
“把头发扎一下吧?”我怕引起她的误解,赶忙解释说,“起风了,会遮挡住眼睛的。”
她稔熟地从脑后抓过一大把头发,三两下就辫成了一股又黑又粗的马尾辫,套上发带后往身后一抛,眼角朝我一扬,“可以了吧?”
拍完照后,她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相机,旋即消失在人流中。
我之所以不想挪动脚步把相机送到她手中,是不想让她瞧见我这不争气的腿。因为小儿麻痹症落下了缺憾,右腿比左腿稍短一截,走起路来略微有些跛。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跛也罢,不跛也罢,与人家有什么相干呢?
来雅安打工之前,就曾听说起过雅安有“三雅”,也就是雅女、雅雨和雅鱼。到雅安的第一天便领略到雅雨的“绵”。雨不大,但淅淅沥沥地下过不休,足足下了一个对时。这在我老家是绝无仅有的,渭河非涨水不可。雅鱼自然也品尝过了。味道鲜美、肉质细嫩不说,鱼头里藏的那口“宝剑”真是惟妙惟肖,叹为观止。唯独没有接触过的便是雅女了,这可能与我的自卑有关,只得远观,而不敢细瞅。雅女虽然没有西北女孩的大度与粗犷,但是那天生丽质的皮肤和小家碧玉般的雅味也是西北女孩无法比拟的。“若把雅女比西子, 浓妆淡抹总相宜”,一点也不为过。
其实,她已经脱离我的视线好一阵子了。但她那对可人的小酒窝还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我真想再看她一眼。
在返回时,我和她竟坐在同一趟客车上。她扎起的马尾辫依然没有散开。
难道这就是缘分吗?我鼓起胆量主动跟她攀谈起来。
她是芦山人,住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小山村里。有一个哥哥,常年在外省打工。她说她也很想到外面去打工,见见世面。但患肺气肿的母亲需要照看,她只好呆在家里。
她口快心直,没有一丁点矜持和隐瞒。只是乡音重,有些话我要问她两三遍才听得懂。她为了表达清楚她的意思,也夹杂一两句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既别扭又费劲,逗得我呵呵直笑。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说我祖辈都是干农活的,家在陕西宝鸡的乡下农村。我看她有些茫然的样子,猜她没去过宝鸡,便说:
“看过电影《秋菊打官司》没有?”
“看过两遍哩,巩俐是我的偶像,长得好漂亮噢。电影里却演得土里土气的。”
“这部电影就在我们老家拍的。想起来没有?秋菊的那个难得说一句台词的小姑子,小名叫柳春,与我还是同乡噢。自拍电影后,名气越来越响,现在都成名人了。”
“哪你咋就没有人家出息呢?”
“贪玩呗,读不进书。经常逃学跑去嘉陵江江边跟船工们玩,讨东西吃。”
“是吗?还跑倒了,把腿也摔伤了?”
“哪是这回事呢。八岁那年,我爬上我家窑洞前的枣子树扑打枣子,不小心从树上跌落下来摔的。”
“看你文质彬彬的,想不到还‘费’(调皮之意)呢。”
我们聊得很投缘,很愉快。
时间过得好快呀!从上里古镇到市区的路程实在是太短了,我想要说的话都还没说出来,我们便要分手了。
“雅女,能不能留一个电话?”我唐突地提出要求。
“你的号码是多少?”她边说边掏出手机。
“哪我咋称呼你呢?”
“就叫我雅蕙吧。”
当天晚上,我突然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兴奋和飘渺的幸福感。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甚至还“嘿嘿嘿”笑出声来,惹得同寝室的工友骂我是神经病。
此后,我和雅蕙便开始了持续不断的短信交流。雅蕙对我老家的老窑洞、羊肉泡馍、皮影戏、面人等风物都相当好奇。她给我讲的基本就两个话题——家乡和母亲。她说她家住的那栋木房子的四合院,爷爷的爷爷就有了,既宽敞又安静;说院坝中间的那棵柿子树结满了柿子,但叶子发黄,是长了虫子,需要打药;说她家很听话的看家狗——“旺旺”快要下崽了等等。她不时提到母亲的病,她担心哪一天母亲住进医院,她无力筹措药费。
起初,我们间的交谈都是中规中矩的,渐渐地参入了“LOVE”、“喜欢”、“思恋”等语句。只要有一天没接到雅蕙的短信,我心里就会空落落的,像丢了魂一样。直觉告诉我,我已经爱上雅蕙了。
去年春节,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第一次踏进了雅蕙的家门。
雅蕙的母亲乜斜着我的右腿许久,不说话。我局促不安,右腿踮起脚尖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妈,叫人家坐噻。像审犯人一样盯着人家,累不累哦?”雅蕙在一旁解围,让我稍微踏实些。
“倒没啥。不过要学门技术来养家糊口。”雅蕙的母亲起身来,随手抓起一张围腰布,快踏进厨房门时,不经意说道。
我一听这话,心里终于有底了。一股股欢喜涌上心头。
每逢周末,雅蕙准要来陪我玩。上里古镇、碧峰峡、蒙顶山、西康码头等处都留下了我们相依相偎的身影。
我感到无比的快乐和幸福。
二
去年4月20日这天,是我有生以来最为揪心,也是最为煎熬的一天。
我从地震那一刻便不停地给雅惠打电话、发短信。但都无法联系上她。
第二天,我绕道天全好不容易赶到雅惠的家里。眼前的一幕顿时把我惊呆了。四合院被地震害得只剩下残垣断壁;柿子树的枝叶也被打得七零八落;连“旺旺”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雅蕙!雅蕙!雅蕙!”。我对着凄凉的废墟大声呼喊,却没有人应答。
过后,我从村组干部那里打听到雅蕙的讯息。地震当时,雅蕙正在厨房做早饭,被一根突然垮塌的檐木砸中大腿。救出来时已经不省人事,被解放军送到省城医院去了。雅蕙的母亲在外打猪草,躲过了一劫。一听到雅蕙出事后,当场就昏厥过去了。
我又问雅蕙住在哪一家医院,村组干部懒得再搭理我。看得出来,他们很忙,心情也不好。
母亲急急火火地从老家宝鸡赶过来。她也非常心焦未来儿媳妇的伤势。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内心很是痛楚又忧心如焚。我经过多方问询,终于问到雅蕙住在省城的一家骨科医院。
刚踏进病房时,我和母亲都一下子愣住了。雅蕙坐在轮椅上,左腿膝盖以下的半截裤腿空荡荡的,被电风扇吹得微微飘摆。很明显,左腿是被截肢掉了。
“你们谈吧。我出去走走。”母亲说完,匆匆把从老家背来的一筐干核桃和两个锅盔饼子往床头一搁,转身便出去了。
“你还会找呢。”雅蕙伸手挪开病床上的一副拐杖,说道。脸上仍旧挂着浅淡的笑意和一对小酒窝,只是憔悴了许多。
“你让我找得好苦啊!咋把电话也停了?”我一屁股坐在床沿,有些生气地说道。
雅蕙没有正面回答我,轻轻说了声“嘘”,示意另一间病床上还躺在一位熟睡的病人。
我推着轮椅在病房外花园的小径上来回走了很长的路。我安慰雅蕙要鼓足生活的勇气,千万不能背负沉重的思想包袱。雅蕙说对以后的生活倒还没有考虑过,只希望能早点装上一支假肢。
分手时,雅蕙叫我以后不要再去看她了。即便去了,她也不会理我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想拖累我,给我增加生活负担。
“你还记得二仙桥上我给你照相吗?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了你。在返回的客车上我们聊得多开心呀,难倒这不是缘分吗?我这腿是小儿麻痹症落下的,我不该骗你说是树上跌落摔的。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不会抛下你不管……”我拉拉杂杂地说了很长一段话,无非是向她表明作为一个男人是有责任心的。
“你也冷静考虑一下吧,”雅蕙打断了我的话,揉了揉左腿膝盖,接着说道,“这段是我的初恋,我会把它珍藏在心底,留着最美好、最美好的回忆。”雅蕙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哽咽,眼眶渗出泪花。
从医院出来,我的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漫无目的在街上走呀走呀。母亲艰难地跟在我身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把我送到火车站吧,我要回宝鸡。”母亲忽然说道。
“不是说等雅蕙的病好了再回去吗?咋又改变了。”
“好?好了也是一个残废。”
“安上假肢照样也能行走,现在的科学发达得很。”
“背也背不得,挑也挑不得,喝西北风啊?唉,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
“雅蕙有孝道,心肠又好,我实在放不下。”
“就凭你这两千多元的工资,你能把她养活得起?你咋就‘木不楞噔’ (迟钝之意)呢。她既然提出分手,你就顺水推舟,也不亏欠她啥。”
母亲刚到老家,父亲立马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把我训了一顿。他那一贯的凶狠相又来了,根本不容我有半句解释。要我马上回宝鸡,不得再与雅蕙往来,不然就断绝父子关系。
单位的工友们知道雅蕙的近况后,有人对雅蕙的遭遇很同情,要我不能做负心汉,敢爱敢当。但更多的人则是劝我慎重考虑,当断则断。还说这个社会现实得很,感情是不能拿来当饭吃的。
每天晚上我都辗转难眠。初恋时那一幕幕甜蜜的场景不时在我的脑际闪现,但又一次次被轮椅的车轮碾碎。我怨恨老天爷为何要如此狠心,夺去她的腿。雅蕙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时常进入我的梦里,我越是想避开她,她却离我越近,甚至触手可及。我觉得雅蕙非常可怜和无助,非常需要我的关心和照料。如果我此时离而远之,我的良心会遭到谴责的。但父母的话又像一根无形的鞭子在不停抽打着我:你能养活她吗?不得再与雅蕙往来。不然就断绝父子关系。
我决定再见雅蕙最后一面。我揣了几千元钱,我想这是她目前最为急迫需要的,也算是我们恋爱一场我对她的一点补偿。
三
雅蕙已经出院回芦山了。
倒塌的废墟早就被清理过,柿子树下搭起了一顶救灾帐篷。在老屋的原址上已浇筑起砖房的基础,看得出新房的轮廓。有十多个工人正在脚手架上忙活个不停,汗流浃背。好一派热火朝天的灾后重建场面。
雅蕙穿着一件肥大的帆布劳动服,腋下夹着一支拐杖,拖着不太灵便的假肢,一瘸一拐的。时而帮了掺茶水,时而又给工人们散香烟。脸膛被晒得黝黑黝黑的,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还不快来帮忙,傻站着干吗。”雅蕙发现了站在柿子树下的我。
我条件反射般冲到砖堆跟前,二话没说便抱起一摞砖块。
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已累得伸不直腰,身子快要散架一样。雅蕙给我倒了半碗白酒,要我陪工人师傅们喝喝酒,解解乏。
“这小伙子干活路还挺卖力的,是你啥子人呢?”一位工人问雅蕙。
“远房亲戚。”雅蕙答道。
“啥远房亲戚哦,是雅蕙的……”雅蕙的母亲瞥了雅蕙一眼,又把下半句话咽回去了。
雅蕙从挎包里取出一张手绘的施工图纸,摊在桌面上,俨然一个包工头的派头吆喝起工人来:这空屋还要往里再多放
从雅蕙家出来,我感到脚步格外轻松,疲乏荡然无存。我由衷佩服起雅蕙对生活的勇气和态度。地震并没有压垮她,反而使她变得更为坚强和自信。她那羸弱的身子一定能战胜自然灾害带来的苦痛。
与她比起来,我却显得是那样的自私;那样的虚伪;那样的懦弱。
我试图恢复我们以前的短信交往。但雅蕙通常不回我的短信,偶尔以一个“忙”字便把我打发了。
今年初秋的一个周末。我一大早就来到二仙桥上,站在我和雅蕙最初相识的地方给她发去一条短信:“亲爱的蕙,我在二仙桥等你。”
雅蕙没有回我的短信。我在原地苦苦地等待着。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我的心也在一点点地揪紧。
午后和煦的阳光把二仙桥映照得一片金黄,二仙桥越发古朴隽秀。桥下的溪水波光粼粼,与倒垂水面、随风摇曳的柳枝相映成趣,把“水墨上里”的韵味演绎得淋漓尽致。韩家大院外那棵最老、最粗、最高的麻柳树上歇着一只喜鹊,喳喳喳地叫嚷着,像是在笑我多情。
忽然,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啊!雅蕙终于来了。
她已经扔掉了拐杖。那根又粗又黑的马尾辫随着她轻盈的步履有节奏地左右甩动。精神极了!一身桃红的连衣裙把她映衬得更加美丽漂亮。
我颤抖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盒子藏在身后。抑制不住怦怦怦的心跳。
盒子里装的是我积攒了几个月的工资买的一枚求婚钻戒。
(此文系2014年“爱上雅安”主题征文应景稿件)
作者:雅安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王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