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浮图山山顶放眼远眺,思延坝就像摊在芦山河右岸一张细长细长的烙饼。星罗棋布的稻田,恰似撒在烙饼表面的葱花,而那星星点点的农舍比作嵌在面皮上的黑芝麻,倒也说得过去。穿过浮图山隧道的公路直冲冲傍上国道351线,在“烙饼”中央量身定做了一枚清晰的“丁”字商标。
郑三丰忽然想起一则事情,匆匆下山。
郑三丰把车停在佛图山隧道口,跨过马路钻进了路边一家小超市,挑了些牛奶、糖果、糕点,塞满两大袋。
过“丁”字路口,看流动小货车上摆的香蕉金黄饱满,郑三丰又秤上几斤,附带问女摊主,向蓉家怎么走?女摊主抬起一张油汪汪的盘子脸,怪怪的眼神上下扫量了郑三丰一番,盯得郑三丰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框。
循着女摊主指的方向,郑三丰走进一条小巷。巷子两侧壁立一栋栋砖房,这是“4.20”地震后统一新盖的。屋外的花台大多让庄稼霸占了,半人多高的玉米秆开始杨花,给叶面和玉米棒披的缨子扑上一层淡淡的白色花粉末。南瓜苗也不愿受花台羁系,扯到路边来,牵起一盏盏喇叭状的金黄色花朵。
巷子尽头,一栋两层楼的砖房着实要比其他房子矮小得多,墙面砖拿给雨水涂抹成一绺一绺灶膛灰的颜色。赭红色的防盗门掩成
老太婆下楼,迎郑三丰进屋。老太婆的背驼得厉害,垂在面前的双手显得又细又长,几乎要触地。半匝爪钉状的围墙在房子的背面包出一个不大的院子,靠墙角的地面积了一滩水,两
向蓉蹲在沙发前,左手捏着手机,大拇指熟稔地翻动起短信。右手拿一支铅笔在一个小本上不停地记些啥。扭头瞥见郑三丰,有些慌乱和惊讶,赶紧撑身来,捋了一把额头上被汗水裹紧了的头发,雀斑脸硬生生泛起笑容,接过郑三丰手里的东西,说道,阿哥,空起两
郑三丰说,今天是礼拜天,我顺便过来看看婷婷。
向蓉说,婷婷感冒了,吃了些药,刚刚睡着。
郑三丰说,哪我不打搅了。你忙。
从向蓉家出来,又碰上那位油汪汪的盘子脸,她很夸张地侧转身子,几乎把盘子脸旋到背后,十二分热情地问郑三丰,向蓉在屋头的嘛?郑三丰点点头,懒得跟她多说。郑三丰猜她一定想到一边去了。
郑三丰第一次见到向蓉是在芦阳派出所的讯问室。
这天,向蓉刚在
向蓉一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的身板从郑三丰身旁走过,竟踩不出脚步声,
郑三丰给杨所长汇报首次讯问向蓉的情况。杨所长说,这口供过不了关。他们两口子是把责任推到子虚乌有的“黑”导游身上。让你信吧,觉得玄。不信吧,又找不出证据来驳他。其中可能有隐情,下午再好好问问。
下午,郑三丰撇开案子,单单打听起向蓉的婚姻来。
向蓉反问道,跟案子无关的东西,我不回答行不?
郑三丰说道,你九零年的,我九二年的,我们是同龄人啊,就当是闲聊吧。我不做记录。说完,郑三丰把双手从键盘上抽出来。看向蓉的脸上还挂着不情愿,郑三丰又起身来关掉摄像头,把座椅拖到向蓉跟前,问道,这下可以了吧?
向蓉说,我跟邹武认识是巧合,也算是缘分。我当时在绵阳读大专,为了攒学费,周末便到餐馆帮洗盘子。一个小伙子也在那家餐馆帮端盘子,他跟老板说利用学校周末出来打工的。他个子跟我差不多,是矮了些,仔细瞧哩,皮肤白,鼻梁也挺,还是双眼皮。邹武主动约我去看电影,吃肯德基。他说话很甜,见过的市面又广,我慢慢喜欢上他。结婚后,我才知道邹武根本没念过大专,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了。还有,他对每个女孩子都甜言蜜语的,碰到美女还眉飞色舞,一副嘴角涎着口水的讨口子相。邹武的胆子也大得可怕,按他的说法就是学会打法律的擦边球,这个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越看他越像一颗定时炸弹,跟他呆在一起老是提心吊胆,便偷偷跑回思延坝娘家,把手机号码也换了,想慢慢把他冷落掉。哪个晓得哦,邹武是个还很难缠的人哩。
为啥很难缠呢?郑三丰问。
向蓉说,邹武一路追到我家来,家里人不让他进屋,撵他走。他真的转身就走了。等到晚上,邹武却买些鞭炮、纸钱来,就在我家门口放鞭炮,烧纸钱。当着半个思延坝的人说,我如果跟她离婚的话,他就把我一家弄死。我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胆小怕事,不敢惹他,怕他真的弄出事来,便答应他不提离婚的事。
向蓉说的这则事情,县公安局出具的《行政处罚决定书》这样写的,“2019年1月22日晚上,邹武和向蓉两
邹武迈进拘留所这天是旧年的农历腊月十八,走出拘留所这天是新年的正月初二。在这时间段,偌大的拘留所有且仅有邹武一客,一扇冷飕飕的铁窗陪伴邹武“辞旧迎新”“送狗接猪”,想必这个年是过得很有意义的。
郑三丰在
当初,你看上邹武哪一点?郑三丰问。
还是他嘴巴甜嘛,他总会猜得透你在想啥子,说的尽是你心窝子想的,又爱耍一些小浪漫,比方说过生日吧,突然给你整一大抱玫瑰花,红彤彤的花朵把脸都你盖完了。七夕节哩,他又给你写一首爱情诗,读得你耳根发烫,心里怦怦跳,也不知他从哪里抄来的。女孩子遇到这号人哪有不动心的呀,更何况我这自身条件,可供选择的余地也不多。向蓉说。
哪下一步打算咋走呢?郑三丰问。
走一步看一步呗,我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会不会真的就变成罪犯,在监狱里面度日如年?要我离开邹武,我真不敢想象这日子怎么过法。婷婷还小,外公外婆带不好她。再加上,身上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小家伙呀,一天天折腾我。还有欠银行几十万的贷款,唉!搅得我的脑子里成了一团乱麻,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向蓉说到这里时,眼眶有些湿润,一脸麻木和无助。
是啊,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如果说向蓉是一枚蚕蛹的话,那邹武便是一圈又一圈缠绕得密密实实的蚕茧,蚕蛹要想咬破蚕茧拥抱阳光,哪可是难上加难。
郑三丰及时把话题跳转到“九零后”上来。
郑三丰说,我老家在重庆梁平县,小时候父母便去厦门打工了,跟爷爷一屋住。上小学要走一截长长的土路,路窄,人跟牲口挤在一块儿。我两次拿给马驮的箩筐挤翻在水田里,弄得一身湿,跟泥猪儿差不多。连了几天落雨的话,路上的泥泞有几寸深,打光脚板插在稀泥里,稀泥穿过脚趾的缝隙翻到脚背上,那种滑溜溜的感觉真像趴了几根蚯蚓在脚背上。
向蓉插话道,我们这里的路要好走得多,沙沙土。在隧道没通之前,要翻浮图山进城,路上嵌的是宽宽的石板,干干燥燥的,不用担心稀泥巴把鞋子打脏。而从思延坝背后周村岗下来的老乡就没有我们安逸,他们上街要穿两双鞋。穿雨鞋走完稀泥路到思延坝河边,洗脚换成胶鞋进城。从城里返回时,又在河边换成雨鞋。
郑三丰说,哪我老家的条件可能就跟周村岗山上差不多吧。小时候穿不起鞋子不说,嘴还馋得要命。看有钱的同学大大方方地从书包里掏出一盒方方正正的椰奶饮料,拿一根细细的吸管嗤的一插,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吸起来。我猜那味道一定非常好喝。我巴不得一把夺过来几口咀干净。椰奶的美味折磨了我好久,我绞尽脑汁,终于动手做椰奶来喝。
怎么做呢?你们那里长椰子树啊?向蓉有点好奇。
郑三丰呵呵一笑,不长椰子树,
向蓉接过去说道,还有这种吃法呀?我小的时候,妈妈也把糖精揉在面团里做甜馒头。糖精装在一个带木塞的玻璃小瓶里,妈妈轻轻抖一小握糖精在手掌心,拿筷子头拨两三粒糖精揉进面团,多余的则收回瓶子。两三粒糖精便把舌头甜麻木了。过后妈妈听说吃多了糖精对身体不好,便不用了,改往面团里掺半碗白糖,蒸出来的馒头甜得自然,也吃得到麦面粉的清香。这么说来,思延坝的生活条件是比你老家梁平要好些。我小时候,房前屋后便是大片大片的田坝,虽然一个月才吃上五六顿肉,但每天基本上是白花花的大米饭。佛图山隧通了后,十来分钟就走进了城。吃烧烤啊,吃麻辣烫啊,也很方便。
郑三丰说,我们即便是同龄人,你就比我过得享福多了。我小时候上顿是煮红苕,下顿是蒸红苕,吃得我肠胃冒酸水,打嗝,心窝子火辣辣般灼烧,以致我现在不敢碰红苕,害怕反胃。
渐渐,郑三丰与向蓉搭起来沟通的平台,但向蓉的心结还未完全打开,郑三丰试着从她女儿婷婷切入。
你们两口子都在国外,婷婷谁来托呢?你们想她的时候咋办呢?郑三丰问。
她外婆带嘛。我想她的时候就跟家里打电话。更多的时候是空想,缅甸打电话回来也不太容易。外婆用的是两三百元的“棒棒机”,她心疼话费,请人把每月的话费限定在十五元之内。
可以让婷婷的外婆借电话视频啊?郑三丰问。
这个主意也是我给外婆出的。外婆请隔壁的用智能手机拨通视频。当我听到婷婷那句奶萌萌的“妈妈”时,我的心都快碎了。再看到婷婷脚上套的是大人的袜子,从脚板笼到膝盖,脸也是花的,鼻涕都干涸成壳,脏得哟,像是才从鸡圈里面爬出来。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刚说上几句,视频便掐断了。外婆担心把话费给人家花高了。向蓉说。
郑三丰说道,父母对子女的思念我身同感受。大概是我七岁那年,一天我被父母吵醒,屋外的天还一片漆黑。父母正往两个蛇皮口袋里塞锅碗瓢盆和被盖衣服,塞得胀鼓鼓的,捆扎在突突突叫唤的摩托车两侧。这辆两轮摩托车第一次到我家来,开车的人我也不认得。我眼睁睁看见父母挤在摩托车上,红红的尾灯灯光一点点熄灭在黑夜里。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来。爷爷一把拎起我,提进屋,丢在床上,任我哭。爷爷是朝鲜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脾气不好,成天板着一张苦瓜脸。过后,我才晓得父亲和母亲是去福建厦门的铝勺厂打工,给我挣学费去了。前两个星期没见着父母,我就跟丢了魂一样,开始天天盼父母回来。我猜想,父母是被摩托车接走的,也该由摩托车送父母回来。一旦听见村口突突突的摩托车叫声,我就一趟子跑过去,心想一定是父母回来了。但是,每次都让我失望。过了半年,母亲就写信回来,一定要爷爷拍一张我的照片给她寄过去。爷爷便把我带到镇上的照相馆,我站在照相馆花台的瓷砖上照了一张照片,光脚板站在上面的,我记得秋天快要过完了,我穿的还是一件薄薄的单衣,这是我最新也是最好看的衣服,胸前有一个很漂亮的滑雪卡通图案。照片寄过去一个月,爸爸妈妈突然坐摩托车回来了,晚上进的屋,屋里的灯光有些暗,我还以为来了亲戚哩。妈妈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眼泪簌簌簌打湿了我的脸。妈妈哽咽着跟爸爸说,我要带三丰到厦门去,我要每天看到三丰。父母真的把我带到厦门,我在厦门的农民工子弟学校读了一年书。同学们来自全国各地,穿得跟我一样破旧,说着听不懂的方言。让我最难忘的是学校食堂的免费午餐,现在我还回味得起炸鸡腿和小虾米的味道。这是我童年中最快乐的一年,父母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从来没看过他们吵架。后来,父母打工的厂子办不下去了,我们又回到梁平老家。
向蓉静静地听着,不时拿袖口擦拭眼角的泪水,嗫嚅道,郑警官,你不是为了换取我的口供而编造的吧?
郑三丰掏出手机,翻出那张七岁时的照片给向蓉看。
向蓉瞅了一眼,说道,脸
郑三丰说,暂时不行,你
向蓉说道,我有一年没见着婷婷了,估计她一身邋里邋遢,头发也结来梳不直了。我要跟婷婷洗一个澡,换上一身新衣服,扎两条细细的辫子。我就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好好地睡一觉,哪怕
确实为难我们了,你毕竟是犯罪嫌疑人,人身自由受到限制。这样吧,我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婷婷,拍一段视频回来,等再次提审你的时候,给你看。郑三丰说道。
向蓉喝了深深一口水,清清嗓门说,郑警官,上午的口供有一大半是编造的,我现在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出来。2020年3月的时候,因为疫情严重,我和老公一时找不到工打,
冷不丁从向蓉牙缝里蹦出来的“邹小江”让郑三丰心里瞬间咯噔一下,直觉告诉郑三丰案子有戏哩。《中华人民
郑三丰双手交叉撑住下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思延坝放高利贷的那个邹小江也跟你们一块儿去了吗?
实打实地讲,郑三丰胡诌出一个放高利贷的“邹小江”来,意在套向蓉的话。这个“邹小江”身份一旦落地,偷越国(边)境罪的框架基本就搭起了。审讯经验提醒郑三丰,越是石破天惊的线索,越不能喜形于色,要在言语、肢体上使一点小技巧。对一个成熟的办案警察来说,熟识欲擒故纵、明知故问、顺手牵羊、投石问路等审讯窍门。不然,让向蓉看出郑三丰内心狂喜,把话又吞了回去,哪就实在可惜了,眼巴巴盯着案子一路降格,止也止不住。那么,对邹武、向蓉大不了罚点款,仅多在行政拘留所里呆几天得了。
放高利贷的这个邹小江我不认识。我说的邹小江是我的小叔子,也就是邹武同父异母的兄弟,住在梓潼县城边。向蓉答道。
哦,叫邹小江的人还多哩。你接了讲吧。郑三丰说完,给向蓉的水杯续上水。
向蓉接着说,我们三个在2020年3月底从绵阳坐高铁到成都,当天晚上从双流机场乘飞机到了云南昆明,之后又转机到了西双版纳,住了一天后我们来到了边境的一家农家乐,从老板那里要了电话找到一个当地人,当地人有路子把我们带出边境。当地人有个怪怪的名字——“蛇头”。为啥叫这名呢?我理解当地人可能跟蛇一样灵活,可以在边境之间爬来爬去。“蛇头”每人收我们几百元,拿摩托车把我们载上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在林子中绕来绕去,路越来越难走,连毛路也荒来分不清。“蛇头”丢下摩托车,带我们淌过一条小河,爬上岸,“蛇头”说,到了,你们已经踩到缅甸的土地了。我们还在东张西望时,几个穿外国制服、挎长枪的人朝我们走来。我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蛇头”跟挎长枪的人叽叽咕咕说话,看样子他们是熟悉的,挎长枪的人终于允许我们坐缅甸人的车子到勐拉。
郑三丰问道,你们为啥不走口岸,也就说为啥不通过我们国家的出入境管理部门依法办理出境手续?
向蓉答道,当时疫情严重,根本就办不出手续;要么等很长的时间。所以就想到偷偷从边境走。
郑三丰接着问道,在缅甸是如何生活的?
向蓉答道,到勐拉后,我和老公合租一个房间,每月租金是六百元人民币。邹小江单独租的房子。住宿条件很差,浴室、厕所是十多个人共用的。缅甸的雨季快来了,屋子潮湿得很,一到晚上蚊虫嗡嗡嗡地飞满一屋子。邹武、邹小江在赌场里找了一份差事,帮守场子,白天黑夜连轴转,老板给的工资也就三四千元。这工资刨去房租、伙食、话费,连高档一点的烟也不敢抽。邹小江干了一阵就呆不下了,他嫌工作比在国内还苦,钱还没有国内挣得多。他毕竟是没成家的单身汉,哪里吃过这些苦哦。邹小江便吵着要回国,他身上又没有钱,我便给了他三千元钱,他找到当地的一个“蛇头”从缅甸边境又偷偷跑回国内。半个月后,邹小江电话说已经回到绵阳了,在驾校学大车的驾驶。缅甸的雨季有半年之长,天气又湿又潮又闷又热,我和老公长了一身疙瘩,大块大块的皮肤被抓破,又痒又疼。过后,我们又搬到“永胜公寓”租住一间房子,条件稍微好些,但租金也高,每个月要一千五百元人民币。由于赌场里不要女工,我先
那你上午为啥那样说呢?郑三丰问。
在投案之前,邹武便一句一句地导演我如何回答警察的提问。他怕我说漏嘴,还扮成警察来审讯我。装模作样地拿一个本,把他的问话和我答的话都一句不漏写在本上,让我背下来。向蓉答道。
夜色深沉,路灯铺满街道,街上见不到几个行人。
向蓉神情轻松地迈出派出所,双手甩得很匀称,朝街边停的三轮车喊道,三轮,思延坝。
郑三丰回到派出所的单身宿舍,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一种小小的成就感和暖暖的温馨感涌上心头。郑三丰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了一则日记:
向蓉一溜烟回到思延坝的家中,楼上楼下的每空屋瞅瞅、坐坐,高兴得跟疯了似的。一来见到了日夜想念的婷婷。二来她被取保了,终于卸下了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无形巨石。
邹武虽然满嘴跑火车,自己也没跑脱,从派出所一路跑进了看守所。
邹小江接到郑三丰的电话,也急匆匆赶过来。邹小江在云南边境的深林里把手臂划伤了,他照了几张照片存在手机里做
其实,郑三丰还没给向蓉讲一些细节,比如他名字的由来。“郑”自然是依父亲姓咯,“三丰”则是母亲
还有,郑三丰家里后来开了酒厂,这也没有告诉向蓉。
郑三丰跟父母在厦门渡过快乐的一年后,父母打工的铝勺厂却遭倒闭,父母带着郑三丰回到梁平老家。郑三丰依旧在以前念过的学校里上学,两点一线,遇到冬天要两头摸黑。父亲就忙了,这个全家的顶梁柱得找个支点把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撑起来。父亲首先想到他很佩服的三嬢,三嬢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中那一部分中的一员,在成都烤酒卖,搞得风生水起。郑三丰清楚记得,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偷偷提过一把三嬢立在桌上拿皮套包裹的“大哥大”,沉得跟砖头差不多。父亲在三嬢酒厂帮了三个月,按他说已经学会了六成烤酒技术,余下的四成嘛一摸就上手的。2002年过完春节不久,一次偶然的半日游,让父亲下定决心举家迁到雅安。那是雅安亲戚带着父亲到上里古镇玩,父亲对古镇上“韩家的银子、杨家的顶子、陈家的谷子、张家的棍子、胥家的女子”没多大兴趣,倒是在离古镇不远靠小溪边那几间破破烂烂的瓦房前,迟迟挪不开步子。父亲把这几间瓦房租下来,稍加打理便开了一爿烧酒坊。父亲自己操起砖刀砌锅台,筑窖池。东市收玉米;西市买酒曲;南市置铁锅;北市打木甑。随着泡、煮、蒸、凉、拌、窖、馏等工序环环相扣,玉米籽的DNA在眼皮子底下悄悄裂变。变出了与众不同的带着情感色彩的味儿;变出了半晌工夫、三杯两盏就可以把人打扮成猴子的魔力。直到烧酒味挤出门窗、翻上瓦背、飘过小路,行人停下脚步,偏起脑壳往里瞧,咹,这家在烤酒呀?这时,父亲才挂出“郑钟酒坊”的招牌。郑、钟分别是父母的姓,“郑钟”与“正宗”既有异曲同工、朗朗上口之妙,又秉持童叟无欺的买卖古训。
天还没有完全亮开,郑三丰准会拿给热烘烘的酒糟蒸汽熏醒。一看父母正在白茫茫的热气中穿梭忙碌,郑三丰来不及抹脸赶紧去打下手,给灶膛里添煤块,要么跟在父亲身后,拿大扫把扫父亲筲箕里漏下来的熟玉米籽。一瞥墙上挂的闹钟,哦,快过点了,抓起书包一趟子跑进学校。班上几个同桌要求跟他换座位,都说闻不惯他身上那股臭烘烘的味儿。郑三丰解释说,这是酒糟味,尾子酒便是这个味儿。一个同桌说郑三丰骗人,他偷喝过一瓶盖爷爷的泸州大曲酒,那酒是香的。不臭。
“郑钟酒坊”卖的是正宗纯粮白酒,一点也不上头,深受远近农二哥的喜爱。有人把百把斤重的背子歇在路边,摇着疲惫的身子过来,打一块钱的酒,小半碗,倚在酒厂的窗台上,寡喝,喝到面色红润,像是浑身上下关节都通泰了,搂起背子,虎虎生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酒坊的生意一天天壮起来。从郑三丰身上穿的,脚上蹬的,也不能看得出来,本钱早拿回来啦,多少赚了几个。郑三丰也没让父母失望,如愿考取大学,当上警察。
案子一茬接一茬从郑三丰手中递走,流到检察院环节。这办案就像一档流水作业线,下一班作业会启动更为精密的机具对毛坯件再打磨,之后推给法院这条末端生产线,成品源源不断流出来,多销给监狱。对自己亲手办的案子,郑三丰都不忘向法院要一份《判决书》收藏起来,空暇时候取出来读一读,回味办案中的艰辛与曲折;困难与挑战;汗水与快乐。看到罪犯罪有应得,彰显了法律的威严和公正,还给受害人一个公道,累累的成就感自豪感会油然而生。郑三丰耐心地等待向蓉案的判决,他对案件办理非常自信,堪称神来之笔。又过去两个多月,法院还没下判。郑三丰安慰自己,虽然案情并不复杂,疫情原因嘛,判决会往后推迟一些的。再等等吧,快了。
等等。郑三丰等来了一张法院的传票。
郑三丰登上审判大厅前高高的台阶,跟熟悉的两位法警和一位法官点了点头。过安检门时,很配合地把手机、钥匙、香烟、火机寄存好,轻轻踱进审判厅侧边的证人候问室坐好。听到法警喊,证人郑三丰上庭。郑三丰缓步踏入审判大厅,瞥了一眼被告席上一排站立的三个犯罪嫌疑人,向蓉站在最靠右的位置。她应该听见法警叫郑三丰的名字,头微微向右侧了一下,正好碰上郑三丰瞥过来的视线,向蓉赶紧把头低下,头发散下来掩住半张脸。向蓉没料到郑三丰会从办自己案子的警官摇身变为证人,向蓉更没料到郑三丰跟他们一样站在审判大庭最低洼的位置,要仰起头才能看到法官。
向蓉在法官面前推翻了之前的口供,又咬定那天上午在派出所接受首次讯问的那个版本,再次抛出“黑”导游。
法官问向蓉为什么要推翻以前的供述,有没有办案民警刑讯逼供或者变相刑讯逼供,比如不让休息;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啦?
向蓉说,郑三丰警官他们对我很关心,也很和气,买的盒饭里还加了块鸡腿,中午让我在候讯室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向蓉接着说,郑警官是一个细心人,他知道我女儿婷婷的处境后,专程到思延坝给婷婷买了两大包东西。郑警官在讯问我时,一点不隐瞒地摆谈他童年的生活经历,讲述母亲思念儿子的那种感受,说得我落下了眼泪。我一下子觉得郑警官是我最该信任的人,我不应该欺骗郑警官,我变得很轻松,一点顾虑也没有,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一则是感谢郑警官对婷婷的关心,二来内心真的被他打动了。我后来慢慢琢磨,郑警官跟我无亲无故,仅为一面之交,为啥对我那样好呢?还不是为了破案立功吗?我怀疑郑警官在跟我设圈套,打悲情牌让我放松戒备;打关心牌让我欠他人情。郑警官给婷婷买东西这天选的是父亲节,郑警官最清楚不过邹武当时已经关进看守所,婷婷最缺的是父爱,婷婷看到两大包东西,乐了好几天。郑警官这样做,说明他很有心机,目的就是想方设法诱骗出我的口供。如果我是铁石心肠,不被郑警官的关心打动,坚持不说出“邹小江”,请问法官能否判定我有罪?
法官又问向蓉,为啥确定郑三丰买东西的那天是父亲节?
向蓉说,这七、八年来,我在家的话,每年的父亲节我要带父亲进城去理一次发,就在西街上那家老式的理发店。早先理一次发
法官把视线落到证人席,对郑三丰说,请你陈述一下事情经过?
郑三丰挺挺腰板,顿了顿,说道,我叫郑三丰,警号110391,芦阳派出所民警。在办理向蓉等人偷越国(边)境一案中,了解到向蓉父母年老多病,又没有固定收入来源,家庭非常贫困,但两位老人仍悉心照料向蓉出国后留在家中的幼童婷婷。
向蓉犯偷越国(边)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并处罚金五千元。邹武、邹小水也受到相应的刑罚。
事后,法官跟郑三丰说,本案中邹小江的口供非常稳定,也最符合事实。向蓉翻供与否,不影响定罪,让郑三丰出庭作证
对这个判决结果,郑三丰心情有点复杂。如果以向蓉的第一次口供结案,也错不到那里去,至少可以对她和邹武处以行政处罚。但是,作为一名办案警官,谁又容忍案犯口吐莲花般谎话连篇?当向蓉开始如实供述,尤其说出谁也不掌握的“邹小江”时,她人性中诚实善良的一面又时隐时现,联想到她缺少母爱的女儿,还有让她撑不直腰的欠款,不免让人对她产生同情和怜悯。这时的她看上去确实脆弱,甚至可怜。如果不去看看婷婷,郑三丰内心真的过不去,似乎亏欠些什么,说不上诱骗,至少是食言。原以为,案子走到这步,对郑三丰、对向蓉、对法律应该是非常圆满的,谁知道向蓉偏偏要翻供,硬生生把自己也牵扯进去,把审讯说得像交易。郑三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越想越不是滋味,如鲠在喉。此刻心情,用元代高明《琵芭记》里的那两行绝句最能表达——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郑三丰调出手机微信支付信息,在浮图山隧道口旁边小超市购买东西的时间是
周末,郑三丰又把车停到浮图山隧道口,几大步跨过马路钻进了路边那家小超市,挑了些牛奶、糖果、糕点,塞满两大袋。
郑三丰急着回家去跟父亲补过父亲节。
(作者系经侦支队王